巨大的、磅礴的委屈包围了她。
“你真不解释?”
宋知恒拿着那碗削好的梨往嘴里送,冯月出刚出医院大门,倪雪晴也走了,她今天本来就是出于礼节来看一看。宋行简整个学生时代都是在北京,再加上他父亲姐姐那层关系,看望他的人络绎不绝。
宋行简依旧不说话,出了事之后他就这个样子,安静得像死了一样,开始还有记者媒体工作者想来采访报道他,但他这副样子实在不符合大众对于英雄人物自强不息品格的想象,后来就没人了。
“我要是下不来手术台你把这个给她。”
宋行简递过来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张国外的汇款单,他母亲朋友前几年汇来的,那场变动之前柏柔山并不是毫无察觉。
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我不觉得有人能比你更好地照顾她,以及你的孩子。”
“他能。”
宋行简说完这句话又沉默,闭上眼睛。
宋知恒想说的话就都被噎到了嗓子里,她甚至觉得宋行简还不如冯月出坚强,他在某些层面和那个男人很像,懦弱,逃避。
就算瘸了一条腿又怎样呢,就不活了?
宋行简拒绝接受国内医生的方案,安全稳妥的方案,保证骨骼的愈合,牺牲某些受损神经,只是完全恢复后会留下永久性、比较明显的跛行。另一个冒险方案涉及神经移植,如果成功能恢复大部分功能,通过锻炼可以实现正常行走跳跃,只是成功率不到50%,并且有极高的术后感染风险,甚至一些涉及药物目前尚处于试验阶段,还没有通过卫生部的药检。
总而言之,极其冒险,稍不慎就搭进去一条命。
“昨天我梦到她了。”
宋行简长时间不讲话,声音哑得吓人。
“谁?”
宋知恒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反应过来。
她确信宋行简一定会后悔的,为什么人总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向错误的那条路呢。
因为人是环境的产物,所有人对于家庭的想象,对于责任的担当,都离不开以往的经历。
第48章 柏柔山(上)
柏家乃南浔百年世族,祖上于前清便以丝绸茶叶商通海外,攒下产业无数,但虽富甲一方,柏家人仍恪守家规,世守清誉,子孙多以济世报国为志。到柏泽昌这一代,人丁渐稀,膝下仅得一双儿女,他与妻子伉俪情深,妻子肺痨去世后便誓不再娶。
据说女儿柏柔山出生那天窗外蜡梅忽放异香,花瓣层叠如锦缎,竟比别院要早上一个月,枝头引无数鸟雀飞掠,鸣声清越,直至黄昏时分,西边又现二日并出异象,无人不称奇。
再说那柏柔山下生面若神仙童子,三五岁便能诵千字文,解周易,认识之人都说她是神女下凡,必然大富大贵命格,只可惜身体不算好,常年咳嗽。
当然了,这些大多是坊间传言,无多考究,在柏泽昌心中柏柔山只是自己的女儿,要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宝贝女儿。
一战结束,列强卷土重来,大量倾销的洋布棉纱使得民族纺织业陷入困境,柏泽昌是一位融贯中西,思想超前的商人,他深知实业救国离不开西方器与术,大变革是必然之趋,便不再执着于祖业,开钱庄,入股现代银行,做航运物流,支持教育与市政,广厦连宇,一时之间,柏家在商界市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彼时军阀混战,印花税等各种名头层出不穷,列强虎视眈眈,民族企业夹缝生存。国民政府在名义上统一中国之后柏泽昌对这个新政权抱很大期望,1932年淞沪抗战爆发,强烈的民族血性家国情怀驱使下,柏泽昌带头捐献半个家身支持抗战,紧急筹措大量粮食药品衣物以及各种日杂用品,亲自监督送往前线。
柏泽昌将自己与这个国家的命运紧紧连接在一起,同时又将柏柔山送往美国留学,并严令她不许参加任何政治活动,不许加入任何政治团体,就连专业也是强迫选择几乎无任何政治风险的绘画专业。
随柏柔山去的都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朋友亲属,早早被柏柔山策反,第二年柏柔山就转去了临床医学,那时候学医救国是大部分国人的追求。
1941年皖南事变,国民政府所作所为完全暴露出其政权的短视与局限,早在那之前,柏柔山就多次参加关于马克思主义的读书会,在一些青年联盟的监督下,她通过了长期观察,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面对红旗庄重宣誓,光荣成为一名党员。
彼时国内局势紧迫,革命事业到了关键时刻,柏柔山无法安心于后方的象牙塔中,她毅然决然递交退学申请,此时距她完成学业仅需一年,导师极力挽留,但无济于事,在一个烟雨朦胧的傍晚,她踏上了归国的邮轮。
带着她父亲存在伦敦银行里那可保她一世、几世荣华富贵的金条。她理解她父亲朴素的、拳拳爱女之心,无关主义,不论时局,只盼乱世中她得以自在存活。但也希望父亲能够理解她,国将不国,人非草木,她的理想,她的抱负,让所学,在最需要它的战场上发挥作用。
以及,她身上还带着组织下达的艰巨任务,抗战进入艰苦相持阶段,国民党掀起□□高潮,小米加步枪,我们必须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对象。
比如,柏泽昌。
“爸!你是真的不知道吗?你捐的那些钱根本变不成前线士兵手里的枪!吃空饷,倒卖军需,恶性通货膨胀……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他们做出来的!中原大灾,满地饿殍,民不聊生,他们呢,趁机大发国难财,依旧穷奢极欲!爸,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我,支持这样的政府,不亚于助纣为虐。”
柏泽昌坐在紫檀木椅子
上,沉默望着刚从国外回来的女儿,她的眼睛里闪耀着未来的光辉,他已经老了。
他并非不知道这些事,并非不知道他捐赠的物资可能第二天就出现在黑市,被炒成天价。
只不过,他的一切都是现有秩序的产物,任何剧烈的社会变革,都必然要消亡一些人。
“你长大了。”
没人能说清柏泽昌这句话里都包含了什么,柏柔山的眼泪流了下来。
她才注意到,父亲的白发比四年前多了太多,她不是一个孝顺的女儿,甚至一回到家便像对待敌人一样对父亲横眉冷对。
“爸!”
她哭着扑向了父亲的肩头。
“你越来越像你母亲啦,要是她活着,也必然……”
柏泽昌开始倒戈,看似无关紧要的信息,莫名多出来的急需药品,贴着需滞销处理的各种生活用品,以及必不可少的军需物。通过他这个渠道,暗中为党输送了大量资金、物资、情报,甚至掩护了几位极其重要的地下工作人员。
前面说过,柏柔山一下生便宛若神仙童子,长大之后她的美貌更是所向披靡,凡是见过她的无不为这种美所折服,这美是客观的、蕴含巨大杀伤力的。
凭借着她的家世、美貌、留学经历、穿着谈吐等等,她轻而易举混迹于高官名流,外国使节的圈子里。她常举办舞会,在舞池中央旋转时,展开的洁白裙摆,使她像朵暗夜幽幽盛开的玉兰花,她的美是圣洁的,是高不可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