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哥哥来的信。
柏柔山的哥哥和她完全不同,不同的让人难以想象是一个妈肚子里生出来的,他资质平庸外貌平庸,任何一方面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家里以前是柏泽昌做主,柏泽昌死后就是柏柔山。
战争一结束柏柔山就让哥哥除自住外处理掉所有房产与产业,尽数交出一点不留。其实柏家资产在战争时就已大大缩水,几乎全变换成物资流向前线,留存下来的不如鼎盛时期百分之一,这些现在也捐出去,算是想换
一些政治资本吧。
哥哥本是照做的,他极信任这个妹妹,但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一点不情愿,倒不是钱财,而是因为他极爱书画古籍,珍本善本,名家碑帖之类的,库房里存了几大红木箱,他觉得这些就算捐出来也得不到妥善安置,恐被粗人玷污,就留下了。
没想到之后这些东西惹了大麻烦。
“柏柔山同志,我充分肯定你的专业能力,也听过您的革命贡献,几个破药箱,一把手术刀就能在大后方组建起来医疗队,但你知道的,我能力有限,上面的压力我也承担不住……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几乎没有医疗站,那边极缺人,虽然条件艰苦,但是……政治敏感度比较低……如果你没有异议,请在文书上签字。”
柏柔山愣了一愣,但好像又意料之中,她的职位已经一调再调了,现在只是中级卫生学院临床课程的老师,职级降了不知道多少,她现在是需要钱的,淑娘和知恒都需要她来养,她眼睛瞥到桌子上的保温水杯,已经被摔得破破烂烂,还是回国那年朋友送的礼物,这么多年,也枪林弹雨过,竟然没丢。
她身子弱得夸张,喝冷水会胃疼,也可能因为这个,蒯石安特意买的贵的,才能用到现在。
“好,谢谢您帮忙争取的机会,我愿意。”
柏柔山马上签字,她字漂亮得很,行云流水的,名字签下来跟一幅好看的画一样。
她已经接受两次审查了,最后那次甚至还被要求当众检讨自己的阶级思想,以及与所谓反动家庭划清界限。政策总是在变,最初时候还给柏泽昌平反过,现在又戴上了高帽子,柏柔山已经学会了闭嘴。
这时候被调到偏远地区基层医疗单位也不一定是坏事,支援边疆建设既可以实际解决当地问题,也能远离政治中心。淑娘没事,她有女儿照顾,柏柔山比较担心宋知恒,留在宋鹏家里她肯定是不愿的,但边疆教育条件相比之下差得很远,宋知恒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有些头疼。
问问知恒自己的想法吧。
柏柔山这样想着,边往家的地方走,那天北京下了很大的雪,路灯下莹白一片,雪花还在飘飘扬往下落,因为已经晚了,地上踩的都是灰黑的脚印儿,柏柔山想自己新踩出来一趟道儿,就去踩那些有点深的雪,鞋没一会儿就湿了,没关系,家里还有一双棉鞋。
瞧见一个小雪球,柏柔山有点开心一脚踢飞起来。
“哎!”
好像踢到人了,柏柔山忙小跑着要去道歉,越近越觉得不对劲儿。
原来是宋鹏,他们已经陌生到这种地步了。
“不回家你倒是生活得很开心啊,蹦蹦跳跳的跟小孩儿一样。”
他穿着一件将校呢大衣,肩膀那积了点雪,看起来站了有一会。
柏柔山往后瞥了一眼,不远处警卫员跟司机都在,排场越来越大,不知道是不是又升星了还是升杠了。
柏柔山不想理他,但不说话宋鹏就不让她走,堵在前面。
柏柔山就停下脚,拧开保温杯吹吹喝了口热水。
这时候好像太安静了,似乎能听到雪花落在人世间簌簌的声响,宋鹏看见热气氤氲中,一朵小雪花落在了柏柔山的睫毛上。
她其实已经没有那么漂亮了,脸上因为过敏长斑留了疤痕,眼角也有了淡淡皱纹,但一动起来,那么一抬眼,那么一笑,还是美得惊心动魄。
“你搬回来吧,那些事我去处理。”
“处理,怎么处理?跟处理你那两个草包弟弟妹妹一样,写封推荐信,还是量身制定个招工,连扫盲班都带作弊的那种?”
“柔山,你讲话不要这样难听……他们接受不到教育不是他们的错,你能不能不要抓着这些小事不放。”
柏柔山已经快要失去跟宋鹏交谈的耐心了,她知道在这世上处处看关系,包括她自己也这样,但她接受不了宋鹏这样肆无忌惮,近乎颠倒黑白。
宋玉秀曾见她穿着白大褂,心中艳羡,央求哥哥,宋鹏竟然真来问她,能不能给宋玉秀找个合适职位。
似乎医生真是识得三五个字杀过猪宰过羊就能上手术台给人开刀治病一样。
柏柔山是真的觉得宋鹏这个人是无法交流的,宋鹏竟然还执着她是不是不爱他了。
爱爱爱!早就像那个雪球子一样被踢飞了!
“请你不要总装出这副被辜负的模样好吗,是你跟保姆搞到一起的,又不是我。”
柏柔山轻飘飘地说着,宋鹏又一副受到巨大侮辱的模样,柏柔山已经厌倦了这种,就连看到宋鹏痛苦也觉得无趣了。
“我现在已经影响你的政治前途了,我劝你早日跟我离婚,最好和组织批判我一番,然后划清界限,不然你也早晚完蛋。”
“我只有一个要求,到时给宋知恒办理住宿,她跟你们在一起学不到什么好,虽然因为你的劣质基因,导致她愚笨又丑陋,但在我的教导下,她最起码是个善良的正直人,在你们身边成长,大概连这为数不多的优点都要失去了。”
“你,你这个……”
宋鹏永远都说不过柏柔山,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不过今天听到柏柔山这么多话,他心情也好起来。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调去远疆受苦的,一切都有我在。”
“有你在什么?我劝你不要插手我的事,目前对我来讲这是一个很好的安排。”
“好?这有什么好的?你为什么总想着去受苦。”
柏柔山不说话了,她已经完全丧失了跟宋鹏交流的欲望,爬雪山时候他不说苦,过草地时候他不说苦,挨了枪子伤口发炎差点死了也要追上大部队的时候他不说苦,现在忽然就做什么都苦,怎么做都苦了。
柏柔山到家关上大门时候宋鹏还愣着站在路灯底下,屋里宋知恒在大声叫着妈妈,快过年了,淑娘正带着宋知恒一起剪灯花。
说实话到现在柏柔山内心已经毫无波澜了,她觉得自己记性变差了。
宋鹏是忽然这样的吗,人会忽然产生这么大变化的吗,或者他一直都这样,那如果一直这样,当初的她又为什么会爱上这样的他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宋小恒小朋友,请问你愿意跟着你妈妈我吗?不过我丑话先说在前头,那边教育水平很差,你智商又一般般,还是在北京读书比较稳妥。”
“哎,这回来才没两年,怎么又要走,你们领导怎这样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