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啊,你工作多认真负责任,当时厂里车间那么枯燥无聊的工作你都能干得有滋有味的,是不是冤枉你了。”
“情况比较复杂,说我立场不坚定,破坏了什么什么法律的严肃性,我现在在外面都不想说我干什么的,感觉路过的人都有资格冲我吐口口水。”
“嘿,就是个得罪人的活,有什么可稀罕的,让你家的稍微使点力调到办公室去多好,喝喝茶看看报,收发收发信件转接转接电话什么的。”
冯月出翻了个白眼,又不想跟朋友聊天上价值,而且有些事也说不清楚,就说。
“是啊,那你咋埋头考了两年考不上北京还继续考啊,奥,就允许你们大学生知识分子有梦想渴望实现自身价值,我这种小老百姓就胡乱混日子就行呀。”
“停停停,月出姐你嘴巴还是那么厉害,我投降,我不该这样说你的职业。”
然后她又低下头掰弄着手指头。
“大错特错,算上在服装厂那两年,我考了五年才考上!”
罗雅燕从小的梦想就是来首都读大学,骑着自行车就能到前门大街,来天安门广场放风筝,所以高考报志愿只盯着北京的学校,也没奢求多好的大学,只要是正经大学就行,最后还真让她捡到漏了。
“月出姐你知道吗,现在分配工作可难了,我在外面玩认识个学历史的已经毕业的同学,他已经等一年啦也没分到合适工作,没准最后还得回老家,我可一点也不想回老家!”
“哎,月出姐你看!那个大广告牌,那是我们专业毕业学姐开的公司!我以后要是跟她一样就好了,很风光地回母校做宣讲……”
罗雅燕推开窗户朝着旁边高大的建筑上指,小半个身子都要伸出去了。她里面穿件红色的修身开衫,外面是件蓝色牛仔外套,脖子上还挂着个照相机,银盘样的小圆脸上长着机灵的大眼睛,好看又洋气。
“你还没毕业呢就有两三年工作经验了,到时候各单位肯定都争着要你。”
罗雅燕学的是国际贸易专业,英语还非常好,以前冯月出经常见她拿着录音机听英文演讲什么的。
“不不不,听说上面还要有动作呢,我们那会儿可能就不包分配了,没准儿都去卖大饼了。哎月出姐,你们单位现在大小周休息了吗,听说明年要规定双休了哇,真好。”
“对,不过我们工作时间不太稳定,一般有投诉就得出工。”
公交车叮叮当当地往前走,冯月出来过好几回了现在也不是看哪都新奇,但也向外张望,路宽,广场大,建筑那么高耸,车流熙攘,人群喧闹,到处的施工声,好像同时存在着几个世界。
各种推着三轮车的流动小商贩更是无处不在,但与那热闹生机勃勃的氛围又是如此和谐。
“哎呀你就是结婚了,不然这周食堂还有交谊舞会呢,外联部还新添置了一个好贵的灯,不比外面舞厅的差,我们还请了艺术专业的同学来教舞步,可热闹了呢。”
“我也会,我教你啊。”
冯月出从包里拿出来保温杯喝了口水,里面泡的是金银花,宋青莲放的,她喜欢采用最直接的办法让她老妈消火。
杜辉的饭店装修得差不多了,里面还有能唱歌跳舞的包厢,宋青莲经常去玩,她爱拿着话筒掐着腰唱歌,一唱到眼睛瞪得像铜铃,就故意把眼睛瞪的滴溜圆,把所有人都逗笑。
她还爱唱大人的歌,大街上cd店地下商场经常放的,她听
不大准,字认的也不够多,就只会唱第一句,我的思念是什么什么的网,后面就不会了,有一回舅舅拿话筒帮她唱,唱着唱着她发现舅舅的声音变得很奇怪,眼睛里亮亮的,好像很多眼泪,她都要吓死了哇。
大人都是很厉害的,要是他们哭,那一定是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了。
妈妈也很奇怪,那天回家之后好几天都不让她去找舅舅玩。
“你怎么忽然这么新潮了?你在哪里学的?”
“我……”
冯月出不知道该不该跟罗雅燕说杜辉的事情,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还是决定不说。
“一个朋友教的,哎,雅燕,我问你个事情。”
“要是有一天你失忆了,从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身边的人说你是他们的亲人,你相信不相信?害怕不害怕?”
“当然啊,我就跑出去,到处张贴寻人启事,我姐肯定能看到我。”
“你跑不了,你还受着伤呢,脑袋上有好大一道口子,浑身是伤的,那会去哪都得要介绍信,你刚到贴上就被抓起来了,而且那村里人都是一伙儿的。”
“嘿,那没办法了就等死吧。”
罗雅燕两手一摊耸耸肩膀。
她开玩笑的,也不知道冯月出为什么忽然说这个假设,多扯,哪有那么容易什么都忘了。不过确实得小心,她姐姐工厂有个女生就失踪了,她爹妈有段时间天天在厂里闹,最后警察也查出来啥,听别人说可能是被拐卖了。
冯月出沉默了,她一想到这些心里就难受,那天她情绪不好,杜辉哥就把他这几年的经历都说了,他讲话一直都是很插科打诨,再严肃的事情也爱抖个机灵。
他说他一醒来以为自己死了,脑袋空白白一片,快赶上猫大的老鼠在房梁上跑,进来个人给他倒碗水,说的话他也听不懂,他要走,那些人拦着,一村人都说他是那家的大儿子,放羊掉河里了。
他怎么寻思也不对,因为他那几个弟弟都长得软软塌塌的,五官趴在脸上一样,跟他长得差远了,他照镜子都被自己帅一大跳,但他也走不了,骨折的胳膊刚被土医生接上,脑袋上有个大口子,他家也没钱去医院,或者有点钱也不愿意花他身上,他就只能在那熬着。
他没身份,跑到县里,晚上就被扭送回来,还扒火车跑到过市里,抓住给送到收容所去了,好个挨揍,俩人打不过他叫来一帮人招呼他。后来又遇到个人说真认识他,结果差点被骗去黑煤窑,上来就要给他套一大铁铐。没介绍信没身份证明,干什么都是寸步难行,后来他就老老实实回去了,回去放了两年羊,可算是偷摸攒点钱,又好说歹说,才算是跟着人口普查办下来身份证,他不愿意跟着底下那几个傻弟弟叫什么建什么彪的,他也不知自己哪来的,河里来的,那就河生吧,随着那村里人姓了孟。
后来政策松快点儿,他也有正经身份就跑出去打工了,没学历没经验,但有一身力气,就去广东码头卸货,一块儿垫肩的粗麻布,一双破手套,赚了钱他第一件事就去医院看脑袋,医生说过了脑损伤干预期,白搭了。
“嘿,当时就是胆子小,要我现在说就应该一张火车票到北京,坐到天安门前头哭,谁知道我之前那么大来头啊。”
杜辉回忆时候一直笑,冯月出不敢抬头,一抬头眼泪就掉下来。
每天看着到香港澳门的船来来往往,杜辉也看出来点门道,什么货抢手,什么货利润高,得怎么运作,哪些人是虚张声势吹牛皮的,哪些人是真管事儿的,也认识了不少小老板货车司机,小船员什么的,杜辉身上有种匪气,很会交朋友,讲义气,不少人跟他关系都不错。
他就开始替一些小老板干,组织人手,成了个小包工头,他算是有良心的,不克扣工资,结账痛快,不少外地人爱跟着他干,朋友又介绍朋友,手底下的人就越来越多。
干着干着差点儿被卷到□□的走私里头,走私团伙找到他给开了高价,说着急,让他的搬运队给特殊化一下。杜辉虽然日常有些时候不可避免接触到灰色地带,但违法的事儿他不干,就好声好气拒绝了,还许诺了两顿饭,但对方不依不饶,最后甚至怕他透露出风声想灭口。
其实这事儿很简单,码头的地盘就那么大,杜辉交上去的保护费虽然越来越多,但还是挡了不少人的财路,就算他接了这差事,也没什么好结果,稍微出点儿纰漏,人就直接进去了。
有人来报信,杜辉就跑,他还没地方去,那家人也翻脸不认人了,不让进门,因为杜辉邮半年钱就停了,任那家人怎么要也不给。
杜辉觉得这事儿不怪他,他邮回去的钱他们不买吃不买喝,都用来给傻子娶媳妇!
天啊,一想到一个傻子后面再带两三个小傻子,杜辉觉得自己做了大孽,给这地球,给国家添了多少麻烦隐患!